《周易》古经《涣》卦当为发洪水之义
刘 彬
摘要 《涣》卦当言发洪水。卦名“涣”意为洪水泛滥四散而冲击,即所谓“发洪水”。初六“
关键词 《涣》卦 发洪水 涣其丘 涣其榦 涣其洫
《周易》古经《涣》卦之义,历来难得其解,对其爻辞解读,多穿凿难通。本文试以发洪水之象义解,敬请方家指正。
一、《涣》卦名当为发洪水之象义
《涣》卦卦名之义,历来主要有两种解释,一为离散,二为文。
先看离散。《杂卦》:“涣,离也。”《序卦》:“涣,说而后散之,故受之以《涣》。涣者,离也。”这是《易传》最早的解释。“离”为分离,“散”为散开,两词意思极为相近,分称为“离”“散”,合称即“离散”。此《易传》正统训解,对后世影响最大。唐孔颖达《周易正义》:“涣者,散释之名。又涣是离散之号也。盖涣之为义,小人遭难,离散奔迸而逃避也。大德之人,能于此时建功立德,散难释险,故谓之为涣。”孔氏将“离”疏为小人离散奔迸,将“散”疏为大人散难释险,更为细致。宋程颐《程氏易传》:“涣,离散也。”宋朱熹《周易本义》:“涣,散也。为卦下坎上巽,风行水上,离披解散之象,故为涣。”朱子不但从其义,又从卦象,皆释为散。元吴澄《易纂言》:“涣,散也,离也。水凝结而冰合,风涣散之则冰释而离也。”清朱骏声《六十四卦经解》:“涣,流散也。”现代学者多承此义而解之。
再看文义。西汉扬雄《太玄》有首曰“文”,宋司马光《太玄集注》:“准《涣》。扬子盖以涣为焕,故其首曰‘文’。”是司马光认为《周易》之《涣》卦名有“文”义。清朱骏声承其义,其《六十四卦经解》曰:“涣,又文貌。风行水上,而文成焉。《太玄》曰:‘阴敛其质,阳散其文。’《京传》曰:‘水上见风,涣然而合。’此涣字之义也。”近代尚秉和辟“离散”之解,而力主“文”之说,其《周易尚氏学》曰:“旧解皆以风行水上涣散为说,然如涣王居、涣其躬等爻辞,散义皆不通。按《太玄》拟涣为文。司马光云:扬子盖读涣为焕。案,涣其有文义。《淮南子·说山训》:夫玉润泽而有光,涣乎其有似也。注:文采似君子也。《后汉书·延笃传》:涣烂其溢目。注:涣烂,文章貌。是涣本有文义。故《归藏》作奂。《礼·檀弓》:美哉奂焉。《释文》:奂本亦作焕。是扬子之读,与古训合。坎卦为赤,震为玄黄,巽为白,而风行水上,文理烂然,故为文也。为文则与爻辞无扞格矣。”此释“涣”为文,即文理之义。
以上“离散”和“文理”两解是易学界基本观点,故黄寿祺、张善文《周易译注》总结说:“‘涣’字之义,见于两端:一、散,即离披解散。二、文,即文理焕然。此义从‘散’义引申而来:如物散而不乱,秩然围绕于一个‘中心’,必见自然文理。”
高亨通过对“涣”为离散的批评,提出“水冲洗”和“水流”的新见,其于《周易大传今注》之“附考”曰:“《序卦》曰:‘《涣》者,离也。’《杂卦》曰:‘《涣》,离也。’《说文》:‘涣,流散也,从水,奂声。’水四散而流为涣,故涣有离散之义。然观《彖传》《象传》之意,不释涣为离散也。其一,认为涣是水流无阻之义。盖水能四散而流,必是四方无阻,故涣字有此义也。其二,认为涣是水冲洗之义。其三为流义,如流汗流血亦谓之涣也。前者去经义不远,后二者则符合经意。《序卦》《杂卦》之说则大非经意也。”高亨否定《序卦》和《杂卦》离散的解释,根据《彖传》和《象传》,认为《周易》古经《涣》卦名为水冲洗和水流之义。在更早的著作《周易古经今注》,高亨已经解“涣”为“水流”,其曰:“《说文》:‘涣,流散也。’《诗·溱洧》:‘溱与洧,方涣涣兮。’《毛传》:‘涣涣,盛也。’按谓水流之谓也。或借洹字为之,《诗·释文》:‘涣涣,《韩诗》作洹洹。’《广雅·释训》:‘洹洹,流也。’或借灌字为之,《汉书·地理志》引《诗》‘涣涣’作‘灌灌’,颜《注》:‘灌灌,水流盛也。’本卦涣字皆水流之义。”高亨“水冲洗”和“水流”的训解,都与水有关,这是一个重要特点。李零否定这个特点,强调:“我们要注意,《涣》卦的六爻是从马讲起,它后面的六个‘涣’字没有一个字与水有关,其实是讲马群随风而散。”从而认为:“涣是散的意思。但这里的‘涣’,不是水散,而是马散。”
总之,对于《周易》古经《涣》卦名之义,学界有离散、文两种主流观点,以及水冲洗、水流、马散等少数人看法。这些观点中,高亨揭示的“涣”与水的关系,值得注意。实际上,水流是具象的,离散是对水流的抽象,《涣》卦名应与水有关,李零所谓“不是水散,而是马散”的说法不能成立。《序卦》《杂卦》的抽象义,使后人不能将“离散”与“水”建立直接、必然的关系,而《象传》“风行水上”的象解,虽然言“水”,但容易引导人走向由水文而文理的引申思路(实际上误解已确实发生,而造成“文”的观点),也偏离水的一种特别的情境。
笔者认为,《周易》古经《涣》卦名的涵义,既不是言抽象的离散和文理,也不是言一般的水冲洗和水流,更不是言马散,而是言水的一种特别情境,即发洪水。“涣”卦名之义,当为洪水泛滥四散而冲击。
古代文献记载和地质考古研究证明,在距今4000年前后(尧舜禹时代)的一段时间内,中国多次发生异常大洪水。《尚书·尧典》记尧帝曰:“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孔传:“汤汤,流貌。洪,大。割,害也。言大水方方为害。荡荡,言水奔突有所涤除。怀,包。襄,上也。包山上陵,浩浩盛大,若漫天。”可以想见,尧舜禹之时发生的大洪水,水势极为盛大,奔突冲击,排山倒海,横扫一切,包围高山,漫上丘陵,水面似乎要升至天际一般。《尚书·益稷》记禹曰:“洪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昏垫。”对于这些大洪水,孟子也多次言及。《孟子·滕文公上》记孟子曰:“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孟子·滕文公下》载孟子曰:“当尧之时,水逆行,泛滥于中国。”《楚辞·天问》:“洪泉极深,何以窴(通‘填’)之?”亦言此等洪水。《山海经·海内经》以神话形式言及洪水:“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
北京大学城市与环境学院的夏正楷等人,通过野外实地调查,在中国北方淮河流域、黄河流域以及海河流域,发现距今4000年前后异常洪水事件的地质记录。在黄河上游,他们调查青海民和喇家遗址、青海乐都柳湾遗址、青海大通长宁遗址、甘肃临洮大石头遗址,都发现古洪水的遗迹。在黄河中游,他们调查河南偃师二里头遗址、河南洛阳矬李遗址、山西周家庄遗址、河南焦作西金城遗址、河南沁阳徐堡遗址、河南辉县孟庄遗址、河南三门峡三里桥遗址,都发现古洪水的遗迹。在黄河下游,他们调查山东泗水尹家城堌堆遗址、山东菏泽袁堌堆遗址、山东东明庄寨遗址,都发现古洪水遗迹。在淮河流域,他们调查河南新密新寨遗址、河南登封王城岗遗址,都发现古洪水遗迹。可见,尧舜禹时期异常大洪水确实是存在的。
这些异常洪水给当时社会造成巨大灾害。《尚书·尧典》载尧所谓“汤汤洪水方割”,割读为“害”,即言洪水灾害之剧烈。《尚书·益稷》禹言:“下民昏垫。”孔传:“言天下民昏瞀垫溺,皆困水灾。”巨大灾害给幸存者心理和精神上以强烈刺激,促使其留下难以磨灭的记忆,代代相传。这些个体的记忆,汇聚形成集体记忆,以文化传播的方式流传不绝。因此,这些洪水的记忆反映在《周易》中,具体反映在《涣》卦中,就很自然了。
从《涣》卦象看,上经卦☴巽为风,下经卦☵坎为水为雨,正为风雨交加、狂风怒号、大水激荡、泛滥冲击的发洪水之象。从卦名看,今本、帛本、帛书《衷》《缪和》皆作“涣”,帛书《二三子问》、帛书《系辞》作“奂”,上博简《周易》作“”,爻辞中作“”。濮茅左:“‘’,爰声,或作‘’,可读为‘涣’。”李零:“上博本作‘’,左从睿,右从爰,睿、爰都是声旁。睿与奂、夐有关。许慎说,奂是夐之省,睿是叡的古文。其实,我们从古文字的字形看,叡和夐是同一字,这两字都从奂得声。”其说是。“”“”“奂”皆读为“涣”。《说文》:“涣,流散也。”《玉篇·水部》:“涣,水盛皃。”故“涣”之涵义,乃谓非同寻常的盛大之水四处泛滥冲击,即所谓“发洪水”。可见,《涣》卦之象与卦名之义完全相应一致,正符合《周易》“象辞相应”的原则。
总之,从古文献记载、地质考古研究、卦象以及卦义,可证明《涣》卦名当言发洪水。
二、《涣》卦六爻辞皆言发洪水
从《涣》卦六爻辞看,皆言发洪水。
今本《涣》卦初六:“用拯马壮,吉。”“用”字,帛本和上博简皆无,当为衍文。“拯”,帛本作“”,上博简作“”。《释文》:“拯,子夏作。”孔子弟子子夏易学著作《子夏传》与现可见最早的上博简同,说明本当做“”。帛本“”为“”之重文。“拯”“”“”通。《左传·宣公十二年》“目於眢井而拯”,洪亮吉诂:“与拯古字通。”《玉篇·手部》:“、拯并同。”《说文·手部》:“,上举也。《易》曰:‘马壮吉。’,或从登。”是许慎所传孟氏易亦作“”。“马”即乘马之义。《涣》卦初六“马壮,吉”,谓大洪水泛滥冲击而来,其人乘马奔逃,马矫健壮实,善于奔跑,故能逃离危险之地,而得吉利。
今本《涣》卦九二:“涣,奔其机,悔亡。”“奔”,帛本作“贲”,二字通,奔跑之义。上博简作“走”,即跑也,义同。“机”,传统皆释为“几案”之“几”。王弼:“机,承物者也。”虞翻:“震为奔,坎为棘为矫輮,震为足,輮棘有足,艮肱据之,凭机之象也。”《程氏易传》:“机者,俯凭以为安者也。”吴澄《易纂言》:“涣散之时,而奔就其车中之机也。凡乘安车用机。”(第295页)尚秉和《周易尚氏学》:“按机即几筵之几,庙中所用物。”(第244页)按《龙龛手鉴·木部》:“机,木几,小案之属也。”即用于倚靠或搁置物件的几案。传统多认为“奔其机”,谓奔就几案。这种解读,实际上是错误的。
“机”,帛本和帛书《缪和》皆作“阶”,应为本字。“机”当为假借。有学者采用帛本,释“阶”为“台阶”。如高亨《周易大传今注》:“机当读为阶。水流奔赴其台阶。”(第354页)刘大钧、林忠军《周易经传白话解》:“水流奔至房子台阶。”陆宝千《易经文义通解》:“‘涣奔其阶’者,奔离其阶也。本爻居内卦之第二位,其性为刚,阶石象也。”这些解释有误。“阶”当释为“阶地”,即阶梯状的比较高的台地。约4000年前的多次大洪水,其中一个重要发生区域是中原地区。中原地区位于中国第二级地貌阶梯和第三级地貌阶梯的过渡地带,地势比较开阔,黄土覆盖较厚。受构造抬升和河流下切的影响,山前黄土台地十分发育。当异常大洪水事件发生时,由于山前台地一般拔河较高,台地面相当宽阔,并且有一定的倾斜,所以上涨的洪水一般只能淹没台地的前缘部分,很难完全淹没整个台地。因此,当大洪水发生时,人只要从较低处,奔跑上较高的台地,就能脱离危险。所以《涣》卦九二“涣,奔其阶,悔亡”,乃谓当大洪水泛滥上涨冲击而来时,人奔跑上较高的阶地台地,脱离危险,故没有悔恨。从《涣》卦爻象看,二、三、四爻互体震,震为足为动,为奔跑之象;三、四、五爻互体为艮,艮为山,为阶地台地;艮卦在震卦之上,正为人奔跑上较高的台地之象,正与《涣》卦九二爻辞之义相符。
今本《涣》卦六三:“涣其躬。”“躬”,上博简作“躳”,帛本作“”。丁四新:“‘躳’为‘躬’本字,‘躬’为‘躳’之或体。‘’读作‘躳’。”其说是。《说文》:“躳,身也。躬,躳或从弓。”“躬”指自身。荀爽:“体中曰躬。”高亨《周易古经今注》:“涣其躬者,水流荡涤其身也。”(第335页)刘大钧、林忠军《周易经传白话解》:“水冲及自身。躬,自身。”(第120页)“涣其躳”,当谓洪水泛滥,冲击某人自身。
今本《涣》卦六四:“涣其群。涣有丘,匪夷所思。”“涣其群”,王弼注:“能散群之险,以光其道。”是以《象传》“光大也”为释。《周易集解》引卢氏曰:“离其群侣,涣其群也。”是以“涣”为离散,释“涣其群”为离散人群。朱熹《周易本义》:“为能散其朋党之象。”是训“群”为朋党,解“涣其群”为离散朋党。高亨《周易古经今注》:“涣其群者,水流荡涤其众也。水流荡涤其众,则其众之污垢皆去,百姓皆自新其德似之,百姓皆自新其德,即新民之意也。”(第335页)其《周易大传今注》:“‘涣其群’者,谓以水冲洗群众之污垢,比喻清除群众德行之邪恶。”(第355页)此皆以《易传》为训,或借《周易》阐发儒学义理,属于发挥,已远离本义。刘大钧、林忠军《周易经传白话解》:“涣其群:水冲击众人。群,众人。”(第120页)则与本义较为接近。“涣其群”,当谓洪水泛滥,冲击人群。
“涣有丘,匪夷所思”,“有”,上博简作“丌”,即“亓”,“其”也。“有”“其”皆为语助。“夷”,上博简作“台”,何琳仪释为“”,丁四新从之。三字通,当读为“夷”。王弼注:“处于卑顺,不可自专,而为散之任,犹有丘虚匪夷之虑,虽得元吉,所思不可忘也。”孔颖达承其意,其《周易正义》曰:“宜于散难之中,有丘墟未平之虑为其所思,故曰‘涣有丘,匪夷所思’也。”《周易集解》引卢氏曰:“互体有艮,艮为山丘。涣群虽则广大,有丘则非平易,故有匪夷之思也。”是三人释“涣有丘匪夷所思”,为思虑丘墟未平之义。《程氏易传》:“涣有丘,赞美之辞也。丘,聚之大也。方涣散而能致其大聚,其功甚大,其事甚难,其用至妙。”朱熹承其意,于《周易本义》曰:“又言能散其小群以成大群,使所散者聚而若丘,则非常人思虑所及也。”是程、朱以“丘”为“大群”之比喻。黄寿祺、张善文袭用程、朱之义,其《周易译注》曰:“丘,山丘,比喻‘大’。这两句紧承前文,说明六四既能散其‘朋党’,又能化小群以聚成大群,成‘混一天下’之功,此非常人所能思及。”(第344页)朱骏声《六十四卦经解》:“艮为山,故称丘。丘,土之聚而高者。有丘,谓聚而皆仕于朝也。”(第259页)则将“丘”比喻为朝廷。以上所解,皆为发挥,而非本义。
实际上,此处“丘”指古人为避水患而聚居的较高土丘。约4000年前的多次大洪水,发生的另一个重要区域为黄河下游地区。这里属于中国第三级地貌阶梯,处于黄河古三角洲的外围,地势底平,平原广阔,河谷宽浅。由于地势的变化,黄河携带的泥沙在这里大量沉积,导致河道易于淤积而善徙,形成广阔的冲击平原,容易发生洪水灾害。古人在同水患的斗争中,选择天然高地,通过不断地人工堆筑加高,形成聚居之处,这就是“丘”。现在鲁西南冲击平原上,还有一些土丘突兀于平原之上,形状多为圆形,相对高程一般在10-20米之间,当地称为“堌堆”,就是古代丘遗址。《涣》卦六四所言的“丘”,就是这样的“丘”,即处于高处的古人聚居之处。“涣其丘”,当谓洪水泛滥上涨,包围、漫上高处的聚居之丘。《尚书·尧典》尧言洪水“荡荡怀山襄陵”,即“涣其丘”之义。从《涣》卦爻象看,三、四、五爻互体为艮为高丘,下卦初、二、三爻为坎为水,下卦坎水切入上卦艮丘之中,正为水包围、漫上高丘之象,正与爻辞之义相符。
能够包围、漫上底平、广阔平原上众多高大的聚居之丘,其水量一定非常之大,大到远远超出当时人们平常想象和认知的程度。尧言洪水“荡荡怀山襄陵”,以孔传洪水“包山上陵,浩浩盛大,若漫天”,可以想见当时水量之巨大、水势之猛烈。因此《涣》卦六四“匪夷所思”,谓这不是人们平常所想到的,正符合实情。
今本《涣》卦九五:“涣汗其大号。涣王居。”“涣汗其大号”,属于《周易》一书最难理解的疑难词句之一,对历代学者造成巨大困扰。学者们殚精竭虑,试图将其解通。综观传统注解,皆将“汗”释为生理之“汗”,“号”训为君主号令之“号”。对“涣汗其大号”的具体解释,可分为两种:
其一,君主向民众发号施令,如人出汗、散汗一样。如西汉刘向上元帝封事曰:“《易》曰‘涣汗其大号’,言号令如汗。汗,出而不反者也。”《九家易》:“谓五建二为诸侯,使下君国,故宣布号令,百姓被泽,若汗之出身,不还反也。此本《否》卦,体乾为首,来下处二,成坎水,汗之象也。阳称大,故曰‘涣汗其大号’也。”《程氏易传》:“当使号令洽于民心,如人身之汗浃于四体,则信服而从矣。大号,大政令也。”朱熹《周易本义》:“九五巽体,有号令之象。汗,谓如汗之出而不反也。”吴澄《易纂言》:“巽为风,作则万窍怒号。阳为大,大号者,风也。五者,心之位。汗者,心之液。风中于心,以汗而散,由中心浃于四体,则散矣,故曰‘涣汗其大号’。巽风,命令之象。王言自中心而发,为命令以遍及于四方,犹风之自中心而散为汗液,以周浃于四体也。”(第296页)朱骏声《六十四卦经解》:“令出惟行,弗惟反,故曰涣汗。王者以天下为一体,发号施令,罔有不臧,所谓大哉王言也,故曰大号。涣汗者,犹溃渱泮汗,风行水上之象,亦所以壮其大也。”(第260页)此类解释,实际读“涣汗其大号”为“大号如涣汗”,即大声发布命令,就如出汗一样。
其二,“汗”比喻危险、疾病、积弊,君主发号施令,离散危险,驱除积弊。如王弼注:“处尊履正,居巽之中,散汗大号,以荡险阨者也。”孔颖达《周易正义》疏其意曰:“‘涣汗其大号’者,人遇险阨,惊怖而劳,则汗从体出,故以汗喻险阨也。九五处尊履正,在号令之中,能行号令,以散险阨者也,故曰‘涣汗其大号’也。”明来知德《易经集注》:“上卦风以散之,下卦坎水,汗之象也。巽综兑,兑为口,号之象也。五为君,又阳爻,大号之象也。散人之疾而使之愈者,汗也。解天下之难而使之安者,号令也。”金景芳、吕绍纲《周易全解》:“人体郁结风寒,汗发散出去,就好了。在这样的时候,人体需要的是涣汗。涣汗是好事。天下国家犹如人之体,积弊久了,也要产生疾病,出现各种险难,长久不去,必发生大问题。为了涣险释难,解决问题,天下国家也要‘涣汗’,即象人体那样发一身大汗,将天下国家长期淤积壅滞的疾病尽行驱除。天子诸侯哀痛迫切,至诚肯恻发出的大号即革旧布新的大命令之类就是大号。大号之出,天下国家之大难可解。九五以阳刚中正居尊位,处在涣的时代,恰如能够发革旧布新之大号的解天下国家之大难的天子诸侯,故有‘涣汗其大号’之象。”
这两种解释,似乎通顺成立,但其以比喻曲折作解,总使人感到有郢书燕说之嫌。实际上今本“涣汗其大号”文句有问题。今本“涣汗其”,帛本作“涣其肝”,帛书《二三子问》作“奂其肝”,上博简作“丌□”。学者早就怀疑今本有误。如高亨《周易古经今注》:“涣汗其大号,疑当作涣其汗大号,盖转写其汗二字误倒耳。九二云:‘涣奔其朹。’六三云:‘涣其躬。’六四云:‘涣其群。’上九云:‘涣其血。’则此文当作涣其汗,明矣。”(第335页)刘大钧、林忠军《周易经传白话解》:“当以帛书为是,应为‘涣其汗大号’。”(第120页)高亨《周易大传今注》:“‘涣其汗’原作‘涣汗其’,误,今据汉帛书《周易》移正。”(第355页)其说甚是。
故今本“涣汗其”误,当从帛本,作“涣其肝”。陆宝千读“肝”为“榦”,其《易经文义通解》曰:“‘肝’,刘熙《释名》曰:‘肝,榦也。’‘榦’者,筑墙时直立于两端之正墙木也。”(第179页)其说甚是。“肝”“榦”皆元部见母,音同相假。《广雅·释亲》:“肝,榦也。”“肝”当读为“榦”。《说文·木部》:“榦,筑墙耑木也。”段注:“假令版长丈,则墙长丈,其两头所植木曰榦。”《左传·宣公十一年》“平板榦”,孔颖达疏引舍人曰:“榦,谓墙之两头立木也。”“榦”是古代建筑城墙所用直立的木棍。古代建筑城墙有版筑技术,是用长条的木板即版两两相对,形成夹板,把泥土等材料填加在版内,夯实,造出一段墙体。为固定夹板,要在夹板外侧竖直植立木棍,这些木棍就是“榦”。从《涣》卦爻象看,九五居上经卦巽之中,巽为木,正与爻辞言“榦”木相符。
约4000年前的多次大洪水,多次冲毁古代城墙。在河南焦作的西金城遗址,在探沟中可以明显见到洪水堆积覆盖在龙山晚期的城墙之上,并进入古城之内。在河南徐堡和孟县等地,龙山晚期的城墙上发现有被洪水堆积填淤的豁口,说明当时洪水曾一度冲开城墙。可以想象,洪水头一次冲毁城墙并消退后,古人会及时修复被冲毁的城墙。如果在还没有修复好之前,下一次洪水又来到,立于城墙和版最外面的榦首先会受到冲击。榦受到冲击,版就会松散,没筑好的土墙很容易再次被冲毁,导致大水涌入城内。故民众看到榦木被洪水冲击,就会惊慌失措,大声呼喊。故《涣》卦九五“涣其榦,大号”,当谓洪水泛滥,冲击修复城墙所用的榦木,民众惊慌呼号。
今本“涣王居”,帛本同,上博简“王”作“丌”。丁四新:“作‘其’,作‘王’,字意大殊。‘丌’,亦常写作‘亓’。疑‘王’字烂,楚简本误抄作‘亓(丌)’,且涉上诸‘丌’字而误。”其说是。从爻象看,九五爻为天子(王)之象,亦当言“王”。故当以帛本、今本“涣王居”为是。古代重要的城邑内有宫城,是王和贵族聚居区,有王的宫殿和宗庙等重要建筑,一般设立于城邑的中心区和地势最高处。《涣》卦“涣王居”,当谓洪水泛滥,冲击宫城内王的居处。洪水冲击王所居的宫城,说明这时已达到烈度最高、水量最大的时候。从爻象看,九五爻是阳气最旺、达到极至之象,也正与“涣王居”的爻辞之义相符。
今本《涣》卦上九:“涣其血去逖出。”对此学者主要有三种句法:王弼、孔颖达、吴澄、俞琰、王申子、来知德、朱骏声等断为“涣其血,去逖出”(高亨读“涣其血,去,逖出”,与此类同),朱熹、尚秉和、刘大钧、林忠军等读为“涣其血去逖出”,高亨又读为“涣其血去,逖出”。揆之以六三“涣其躬”、六四“涣其群”、九五“涣其榦”,此句当以第一种断法为是,读为“涣其血,去逖出”。今本“去”,帛本同,上博简作“㰦”,通“去”。今本“逖”,帛本作“”,上博简作“易”。“”“易”皆读为“逖”。
对此上九爻辞的涵义,学者一般释“血”如字,或训为“伤”,或读为“恤”;解“逖”为远,或通“惕”为忧虑。如王弼注:“逖,远也。最远于害,不近侵害,散其忧伤,远出者也。”虞翻:“应在三,坎为血,为逖。”朱熹《周易本义》:“血,谓伤害。逖,当作惕。言涣其血则去,涣其惕则出。”吴澄《易纂言》:“上应三,三坎体之阴,血也。上居涣之终,去三远,为涣其血之象。谓血之凝聚,结毒为害,而今涣散之也。上去三远,犹人去其祸害而远出,则祸害不能及也。”(第296页)来知德《易经集注》:“涣其血者,涣散其伤害也。当涣之时,干戈扰攘,生民涂炭,民之逃移而去乡土者多矣。去逖出者,言去远方者得出离其远方而还也。”(卷十二)朱骏声《六十四卦经解》:“坎为血,汗散郁滞,血散伤害。坎为隐伏,窜遁远方之象。”(第260页)尚秉和《周易尚氏学》:“血,古文恤字。逖与惕音同通用。涣其,光明貌;涣其恤去惕出,言光明在上,忧患自免也。”(第245页)高亨《周易古经今注》:“水流曰涣,因而血流亦曰涣,所施不同,其义无殊。血去,谓血流去其身也。涣其血去,伤衄之象。然此祸可避而免也。避之之道,当去而远走。”(第336页)高亨《周易大传今注》:“‘涣其血’,流其血也。筮遇此爻,有流其血之凶灾。”(第355-356页)这些解释皆为发挥,远离本义。
实际上,“涣其血”之“血”为假借,当读为“洫”。“血”“洫”皆质部晓纽,音同相假。洫,沟洫之义。考古证明,仰韶文化和龙山文化时期,就出现了人工开凿的沟洫,其功能主要是排水备潦,以除水害。洪水达至顶峰后,开始消退,沿着沟洫排出去。郑玄注《周礼·地官·司徒·小司徒》曰:“沟洫以除水害。”孔子称赞当时治理洪水的著名人物禹“卑宫室而尽力于沟洫”(《论语·泰伯》),谓禹致力于开凿、整治沟洫,利用沟洫排出洪水,是符合事实的。沈长云言:“禹对洪水治理的方法,古今一致认为是‘疏导’,即开挖沟洫,使大面积滞留在平原洼地上的洪水排泄到河水的干流或下游湖泊中去。”甚是。故《涣》卦上九“涣其洫”,当谓洪水冲击沟洫。“去逖出”,“去”谓洪水离去,“出”谓洪水沿沟洫排出,“逖”谓洪水离去已远。“去逖出”,谓洪水沿沟洫排出,远离而去。从《周易》卦爻象看,上爻表示事物发展到极至穷尽,开始逆转,走向相反的方向。如《乾》卦九五“飞龙在天”,上九则“亢龙有悔”,过高则悔恨,警告不要再往上飞。《否》卦上九为“倾否,先否后喜”,对否(闭塞之象)倾倒,转向人人欢喜的泰(通达之象),即所谓“否极泰来”。《损》卦上九“弗损益之”,否定损,转向相反的益。《益》卦上九“莫益之”,对益进行否定。《涣》卦从六三“涣其躬”,洪水冲击个人,到六四“涣其群,涣其丘”,洪水冲击人群,冲击高处聚居之丘,到九五“涣其榦,涣王居”,洪水冲击修复城墙的榦木,冲击城内最高处的宫城,可见洪水水量越来越大,烈度越来越高,达到最高峰。上九“涣其洫,去逖出”,洪水冲击沟洫,沿沟洫排出,远离而去,正为洪水达顶峰后的消退之象,也正符合《周易》爻象的一般规律。
三、余论
综上,我们从古文献、考古与地质学、卦爻象、卦爻辞义等方面,证明《涣》卦为发洪水之义。卦名“涣”意为洪水泛滥四散而冲击,即所谓“发洪水”。初六“马壮”,谓洪水泛滥冲击,某人乘马奔逃,马矫健壮实。九二“涣,奔其阶”,谓洪水泛滥冲击,人奔跑上较高的阶地台地。六三“涣其躳”,谓洪水泛滥,冲击某人自身。六四“涣其群”,谓洪水泛滥,冲击人群。“涣其丘”,谓洪水泛滥上涨,冲击、包围、漫上高大的聚居之丘。“匪夷所思”,谓洪水水量之大,远远超出人们平常想象和认知的程度,不是人们平常所想到的。九五“涣其榦,大号”,谓洪水泛滥,冲击修复城墙所用的榦木,民众惊慌呼号。“涣王居”,谓洪水泛滥,冲击宫城内王的居处。上九“涣其洫”,谓洪水冲击沟洫。“去逖出”,谓洪水沿沟洫排出,远离而去。由此训解,我们对《周易》古经《涣》卦可以有更顺畅的理解。
本研究的意义不仅局限于此。从此《涣》卦之义,我们还可以对相关问题进行更深入地探讨。约4000年前发生的大洪水,引出大禹治水事件,因此言洪水,就不能不提大禹治水。在古代洪水传说中,洪水和大禹治水实际上已经成为不可分割的故事整体。从洪水和大禹治水结合的角度,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帛书《衷》篇关于《涣》卦两句话的涵义。
其一,《衷》曰:“是故占曰:……《涣》称而救。”禹本来是奉尧之命治水,如《孟子·滕文公下》所言:“当尧之时,水逆行,泛滥于中国。……使禹治之。”但在后来的传说中禹具有了神性,是上帝派到下界来治理洪水的。《尚书·洪范》记箕子之言曰:“我闻在昔,鲧陻(堙)洪水,汩陈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畴,彝伦攸斁。鲧则殛死,禹乃嗣兴。天乃锡禹洪范九畴,彝伦攸叙。”这里的“帝”“天”都指上帝。出土的西周中期后段的豳公盨,其铭文言禹治水,曰:“天令禹敷土,堕山濬川。”“天”谓上帝,“令”即命,谓上帝命令禹治水。故禹奉行上帝的命令而治水,称扬天帝的命令而治水。《衷》篇“《涣》称而救”之“称”,义为扬。《书·洛诰》“公称丕显德”,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称者,扬也。”《大戴礼记·曾子立事》“不称惧惕之言”,王聘珍解诂:“称,扬也。”今本《系辞下》“《巽》,称而隐”,韩康伯释“称”曰:“称扬命令。”“称”,谓称扬天命。“《涣》称”,当谓发洪水,禹称扬上帝的命令而治水。“《涣》称而救”之“救”,赵建伟训为“止”:“《说文》‘救,止也’。谓有所权衡,知时而止。”笔者原认为通“鸠”,训为“聚”,解为“鸠聚散民”。现在看这些解释都是错误的。“救”当作如字解。《孟子·滕文公下》:“当尧之时,水逆行,泛滥于中国。蛇龙居之,民无定所,下者为巢,上者为营窟。禹掘地而注之海,驱蛇龙而放之菹。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汉是也。险阻既远,鸟兽之害人者消,然后得平土而居之。”当时洪水横流泛滥,民众流离失所,生存艰难。禹奉上帝之命治理洪水,救助民众。故“救”当读如字,即“救助”之义。因此,《衷》篇“是故占曰:……《涣》称而救”,当谓占《涣》卦发洪水之象,可明禹称扬上帝之命治水,救助民众之义。
其二,《衷》曰:“《涣》以行权。”对于“权”字,笔者原释为变,“行权”训为施行权变,将“《涣》以行权”解读为“《涣》卦教人施行权变”,现在看是错误的。以《涣》卦为发洪水的意涵分析,此句当作另一种解读。发洪水就要治理洪水,而治理洪水在当时是空前巨大、空前艰难、空前复杂的工程,为保证效率和效果,需要产生政治机构,其首领需要拥有政治权力,需要行使权力。如沈长云所言:“由于治水需要长时间大规模地集中人力物力,要对各族邦的人力物力进行调配、指挥和统一管理,在此过程中,禹难免要利用联合体赋予自己的职权对各邦施加更多的影响,甚或强制干预。这样一来,就势必使原来较为松散而缺乏约束力的联合体发生质的变化,促使联合体领导机构发生权力集中的倾向,并逐渐凌驾于各个族邦之上,以至最终过渡到使各族邦沦为自己臣属的具有专制主义性质的权力机构。”在长期治理洪水的过程中,禹拥有了这种政治权力,并行使了权力。因此《衷》篇“《涣》以行权”,意为占《涣》卦发洪水之象,可明禹治理洪水行使权力之义。
(说明:本文释《涣》卦为发洪水,是受业师刘大钧先生的启发,特此致谢)
|